新华字典 | 成语词典 | 诗词大全 | 文言文翻译 | 小学语文 | 本站手机版

  您的位置课外读物 >>中学例文 >>
刘绍棠《蒲柳人家》原文阅读(1,2段)
作者:刘绍棠  上传者:333333  日期:08-11-22


  ■一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热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挂贼扣儿。 
  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
  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马配鞍,何满子穿上这条花红兜肚,一定会在小伙伴们中间出人头地。可是,何满子一天也不穿。 
  何满子整天在运河滩上野跑,头顶着毒热的阳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风凉,二又窝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谁的兜肚也没有这么花儿草儿的鲜艳,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们要用手指刮破脸蛋儿,臊得他找个田鼠窝钻进去;小小子儿们也要敲起锣鼓似的叫他小丫头儿,管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
  何满子不穿花红兜肚,奶奶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他,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还威吓要三天不给他饭吃。原来,这条兜肚大有讲究。何满子是个娇哥儿,奶奶老是怕阎王爷打发白无常把他勾走;听说阎王爷非常重男轻女,何满子穿上花红兜肚,男扮女妆,阎王爷老眼昏花地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恶念。 
  何满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个儿,一双大脚,青铜肤色,嗓门也亮堂,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动起手来,别看五六十岁了,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锅的。
  她家坐落在北运河岸上,门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门口路过,也正是歇晌时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篱笆外的伞柳阴下放鸭子,一见几个纤夫赤身露体,只系着一条围腰,裤子卷起来盘在头上,便断喝一声:“站住!”这几个纤夫头顶着火盆子,拉了百八十里路,顶水又逆风,还没有歇脚打尖,个顶个窝着一肚子饿火。一丈青大娘的这一声断喝,他们只当耳旁风。一丈青大娘见他们头也不抬,理也不理,气更大了,又吆喝了一声:“都给我穿上裤子!”有个年轻不知好歹的纤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没好气地说:“一大把岁数儿,什么没见过;不爱看合上眼,掉过脸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来,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两只叮叮当当响的黄铜镯子,一阵风冲下河坡,阻挡在这几个纤夫的面前,手戳着他们的鼻子说:“不能叫你们腌臢了我们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纤夫,是个生楞儿,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说:“好狗不挡道!”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个耳刮子抢圆了扇过去;那个年轻的纤夫就像风吹乍篷,转了三转,拧了三圈儿,满脸开花,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滩上,紧一口慢一口倒气,高一声低一声呻吟。几个纤夫见他们的伙伴挨了打,唿哨而上;只听咯吧一声,一丈青大娘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带着呼呼风声挥舞起来,把这几个纤夫扫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纷纷落水。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站在河边大骂不住声,还不许那几个纤夫爬上岸来;大帆船失去了纤力,掌舵的绽裂了虎口,也驾驭不住,在河上转开了磨。最后,还是船老板请出了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了两三个时辰,一丈青大娘才算开恩放行。
  一丈青大娘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种地、撑船、打鱼都是行家。她还会扎针、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红伤。这个小村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都来找她妙手回春;全村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双粗大的手给接来了人间。 
  不过,别看一丈青大娘能镇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满子。何家世代单传,辈辈一棵苗,何满子的爷爷就是老生儿,他父亲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将近四十岁时才落生的;偏是何满子不同凡响,是他母亲头一胎生下来的贵子。一丈青大娘一听见孙子呱呱坠地的啼声,喜泪如雨,又烧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许愿。洗三那天,亲手杀了一只羊和三只鸡,摆了个小宴;满月那天,更杀了一口猪和六只鸭,大宴乡亲。她又跑遍沿河几个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零碎布头儿,给何满子缝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给何满子穿上,抱出来见客,博得一片彩声。到一周岁生日,还打造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铜镀金长命锁,金光闪闪,差一点把何满子勒断了气。 
  何满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这一来,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儿媳妇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何满子的父亲,十三岁到通州城里一家书铺学徒,学的是石印。他学会一笔好字,也学会一笔好画,人又长得清秀,性情十分温顺,掌柜的很中意,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何满子的爷爷虚荣心强,好攀高枝儿,眉开眼笑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一丈青大娘却不大乐意;她不喜欢城里人,想给儿子找个农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帮她干活,也能支撑门户。可是,她拗不过老头子,也怕伤了儿子的心,不乐意也只得同意了。何满子的母亲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个小书铺一年也只能赚个温饱;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虽没上过学,却也熏陶得一身书香,识文断字。她又长得好看,身子单薄,言谈举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里,就是一朵中看而无用的纸花,心里不喜爱。何满子的母亲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乡下又住不惯,一住娘家就不想回来。等生下了何满子,何满子的父亲就想在城里另立个家。一丈青大娘是个爱面子的人,分家丢脸,可是一家子鸡吵鹅斗,也惹人笑话;老人家左右为难,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但是,前思后想,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到了儿点了头。不过,却有个条件,那就是儿媳妇不能把何满子带走。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何满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请来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三天三夜,婆媳俩才算讲定,何满子上学之前,留在奶奶身边;该上学了,再接到城里跟父母团聚。
  何满子在奶奶身边长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赶快搬梯子去摘。长到四五岁,就像野鸟不入笼,一天不着家,整日在河滩野跑。奶奶八样不放心,怕让狗咬了,怕让鹰抓了,怕掉在土井子里,怕给拍花子的拐走。老人家提心吊胆,就像丢了魂儿,出来进去团团转,扯着一条亮堂嗓门儿,村前村后,河滩野地,喊哑了嗓子。何满子却隐匿在柳棵子地里,深藏到芦苇丛中,潜伏在青纱帐内的豆棵下,跟奶奶捉迷藏,暗暗发笑。等到天黑回家去,奶奶抄起顶门杠子,要敲碎何满子的光葫芦头;何满子一动不动,眼皮眨也不眨,奶奶只得把顶门杠子一扔,叫了声:“小祖宗儿!”回到屋里给孙子做好吃的去了。不是煮鸡蛋,就是烙白面饼。 
  这一天,何满子的爷爷回来了。一丈青大娘跟老头子叨唠这个,嘟哝那个,老头子阴沉着脸,哼哼哈哈,一脑门子官司;一丈青大娘气不打一处来,跟老头子叫起了苦,顺口就给何满子告了状。爷爷是个风火性儿,一怒之下,就把何满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跑不了更飞不了。而且,在他面前扔下一个纸盒,盒子里有一百个方块字码,还有一块石板和一支石笔,勒令他在这一个歇晌的工夫,把这一百个字写下来。 
  这倒难不住何满子。可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失去自由,心里委屈而又憋闷,两眼直呆呆,双手懒洋洋,一点也没有写字的兴致。 
  ■ 二 
  何满子的爷爷,官讳已不可考。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外号,北运河两岸,古北口内外,在卖力气走江湖的人们中间,那可真是叫得山响。 
  他的外号叫何大学问。 
  何大学问人高马大,膀阔腰圆,面如重枣,浓眉朗目,一副关公相貌。年轻的时候,当过义和团,会耍大刀,拳脚上也有两下子。以后,他给地主家当赶车把式,会摆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这个人好说大话,自吹站在通州东门外的北运河头,抽一个响脆的鞭花,借着水音,天津海河边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气大,爱打抱不平,为朋友敢两肋插刀,所以在哪一个地主家都呆不长。于是,他就改了行,给牲口贩子赶马;一年有七八个月出入古北口,往返于塞外和通州骡马大市之间,奔走在长城内外的古驿道上。几百匹野马,在他那一杆大鞭的管束下,乖乖地像一群温驯的绵羊。沿路的偷马贼,一听见他的鞭花在山谷间回响,急忙四散奔逃,躲他远远的。所以,他不但是赶马的,还是保镖的,牲口贩子都抢着雇他。这一来,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顾茅庐,他是不出山的;至于脚钱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刘皇叔那样的礼贤下士。
  他这个人,不知道钱是好的,伙友们有谁家揭不开锅,沿路上遇见老、弱、病、残,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给多少,也不点数儿;所以出一趟口外挣来的脚钱,到不了家就花个净光。 
  在这个小村,数他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广;他又好戴高帽儿,讲排场,摆阔气。出一趟口外,本来挣不了多少钱,而且到家之前已经花得不剩分文,但是回到村来,却要装得好像腰缠万贯;跟牲口贩子借一笔驴打滚儿,也要大摆酒筵,请他的知音相好们前来聚会,听他谈讲过五关,斩六将,云山雾罩。他这个人非常富有想象力,编起故事来,有技有叶,有文有武,生动曲折,惊险红火。于是,人们一半是戏谑,一半是尊敬,就给他送了个何大学问的外号。 
  自从他被尊称为何大学问以后,他也真在学问上下起功夫来了。过去,他好听书,也会说书;在荣膺这个尊称之后,当真看起书来。他腰里常常揣着个北京者二酉堂出版的唱本,投宿住店,歇脚打尖,他就把唱本掏出来,咿咿哦哦地嘟念。遇上生字儿,不耻下问,而且舍得掏学费;谁教他一字一句,他能请这位白吃一顿酒饭。既然人称大学问,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样儿,干是穿起了长衫,说话也咬文嚼字。人们看见,在长城内外崇山峻岭的古驿道上,这位身穿长衫的何大学问,骑一匹光背儿马,左肩挂一只书囊,右肩扛一杆一丈八尺的大鞭,那形象是既威风凛凛又滑稽可笑。而且,路遇文庙,他都要下马,作个大揖,上一股高香。本来,孔夫子门前早已冷落,小城镇的文庙十有八九坍塌破败,只剩下断壁残垣,埋没于蓬蒿荆棘之中,成为鸟兽栖聚之地;他这一作揖,一烧香,只吓得麻雀满天飞叫,野兔望影而逃。
  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何大学问也常常感到阵阵悲凉。自家祖宗八辈儿,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都是睁眼瞎。自各儿跳跶了大半辈子,已经年过花甲,不过挣下三间泥棚茅舍,八亩河滩洼地;虽然被人尊称大学问,可从没进过学堂一天,斗大的字认不得三筐,而且只会念不会写。儿子天生文质,也只念了三年私塾,就不得不到书铺学徒。看来,何家要出个真正大学问,只有指望孙子何满子了。可是,掂量一下自己这点财力,供他念完小学,已经是鼓着肚子充胖;而中学大学的门槛九丈九尺高,没有白花花的银洋砌台阶,怎么能高攀得上?自己已经老迈年高,砸碎了骨头也榨不出几两油来;难道孙儿到头来也要落得个赶马或是学徒的命运? 
  何满子也真是聪慧灵秀,脑瓜儿记性好,爱听故事,过耳不忘;好问个字儿,过目不忘。何大学问在孙子面前假充圣人,把他的那些唱本传授给孙子;何满子就像春蚕贪吃桑叶,一册唱本不够他几天念的。何大学问惊喜过望,就想求个名师指点。正巧他在赶马路上,在一座骡马大店里,遇见一位前清的老秀才,在这座骡马大店里当账房先生,写一手魏碑好字;店里生意冷清,掌柜的打算辞退这个穷儒。何大学问脑瓜子一热,就礼聘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专馆,讲定教一个字给一个铜板。 
  老秀才来到何家,就在葡萄架下开讲。他高高在上,坐一张太师椅,手拿一杆斑竹白铜锅的长杆烟袋;何满子低首俯身,坐个蒲团儿,面前一张小饭桌,就像被老秀才踩在脚下。老秀才整天板着一张阴沉沉的长脸,何满子抬头一看,只觉得头上压着一朵乌云,叫人喘不过气。老秀才又酸气冲天,开口诗云子曰,闭口之乎者也,何满子只觉得枯燥乏味,更加闷闷不乐。他本是个整天跑野马的孩子,从早到晚关在家里,难受得屁股下如坐针毡,身上像芒刺在背。念着书,一听见篱笆外柳树梢上莺啼燕啭,就想嘬着嘴唇学鸟叫,念书跑了调儿;一听见门外过往行船的纤歌声,心里就七上八下,想跑出去看一看,念书走了神儿。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锥子,一见他的身子动了动,就伸出斑竹白铜锅的长杆烟袋,敲他的光葫芦头;每敲一下,就肿起一个枣子大的青包,何满子恨透了老秀才。一丈青大娘见孙子天天挨打,心疼得就像一块一块剜肉;只有何大学问认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学规森严,而且还从旁给老秀才呐喊助威。何大学问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顿净米净面,外加一壶酒;这个局面,穷门小户怎能支撑得住?不到一个月,何大学问就闹了饥荒,拉下了斗大的亏空,只得又去赶马。 
  何大学问一走,何满子就像野马摘了笼头;天不亮,头顶着星星,脚膛着露水,从家里溜出去,逃开了学。一丈青大娘早就腻歪了老秀才,先断了每天一壶酒,又撤了一天三顿净米净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几百个方块字码,索取了几百个铜板,忿忿而去。 
  这时,西隔壁那个在通州潞河中学念书的周檎,放暑假回来,何满子整天跟这位洋学生形影不离。何大学问赶马回来,一见老秀才走了,很觉得过意不去,埋怨一丈青大娘头发长,见识短;但是,一见何满子跟着周檎学会了一大堆字儿,还不花一文钱,又不禁转怒为喜了。 
  何大学问也不是不疼爱孙子。他每趟赶马回来,一心盼家,最大的盼头就是享受天伦之乐。他满脸胡茬,就像根根松针,最喜欢磨蹭孙子的脸蛋儿,逗得孙子吱儿喳乱叫,笑成一团儿,打成一团儿。而且,每趟回来,都要给孙子带回一梢马子吃食。 
  但是,这一趟回来,何大学问好像苍老了几岁,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眉头子挽成个鸡蛋大的疙瘩。何满子吱吱喳喳欢迎爷爷,爷爷一点也不欢喜,没有抱他,也没有亲他,梢马子空空荡荡只有两层皮。 
  何满子对爷爷心怀不满,拿白眼珠儿翻瞪爷爷,闷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挂个油瓶儿。 
  后来,他听见奶奶跟爷爷吵了起来: 
  “你一进家就丧门神似的,没一点喜色,要是你嫌弃我们娘儿俩,就留在口外守你那座娘娘庙,死外丧也没人去给你收尸!” 
  近一两年,何满子懂了点事儿,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影影绰绰听说爷爷在口外还有一个相好的女人,比奶奶年轻十多岁,住在帐篷里,是个放马的。奶奶跟爷爷吵架,一骂起那个放马的女人,爷爷就不敢跟奶奶对仗了。何满子却非常想跟爷爷出一趟口,到那位年轻奶奶的帐篷里住几天;他自信,那位口外的奶奶也会像家里的奶奶一般疼爱他。疼爱他的人越多越好。 
  “妈的,我差一点儿扔了这把老骨头,你还咒我!”这一回吵架,爷爷却不肯向奶奶低头服软儿,忍气吞声,“日本鬼子把咱们中国大卸八块啦!先在东三省立了个小宣统的满洲国,又在口外立了个德工的蒙疆政府,往后没有殷汝耕的公文护照,不许出口一步。这一趟,蒙疆军把我跟掌柜的扣住,硬说我们是共产党,不过是为了没收那几百匹马。掌柜的在牢房里上吊了,他们看我是个榨不出油水的穷光蛋,白吃他们的狱粮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满子听不大懂,可是他听说过殷汝耕这个名字。去年冬天,一个下大雪的日子,乡下哄传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龙庭,另立国号,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挂孝。寒假里周檎回来,大骂殷汝耕是儿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塘,还给何满子讲了一段五代残唐的故事。 
  原来爷爷坐了牢,还险些扔了命,何满子心疼起爷爷来了。他正想进屋把爷爷哄得开了心,谁想爷爷竟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他身上,不但将他挂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而且还硬逼他在石板上写一百个字。何满子一看见老秀才留下的这些手迹,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张阴沉沉的长脸和斑竹白钢锅的长杆烟袋,心里烦透了。
  爷爷喝了一壶酒,四脚八叉躺在北房东屋土炕上,打着呼噜睡大觉,天塌了也惊不醒他;奶奶哭丧着脸,坐在外屋锅台上,拨动着一支牛拐骨捻麻绳,依然怒气不息。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搭救何满子;但是,何满子望眼欲穿,这颗救命星却迟迟不从东边闪现出来。 八
  殷汝耕在日寇卵翼下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以后,便在通州城内风景秀丽的西海子南岸,万寿宫大街以北,仿北平的前清王府,修造他的行政长官官邸,把西海子霸占为他的后花园;门前便是当时横穿通州城内,将通州分割为南北两城的通惠河。
  老木匠郑端午是北运河两岸的活鲁班,也被强征了去做工。那些雕花的门窗,奇巧的游廊,都是他的手艺。殷汝耕一心要赶忙住进他这座儿皇帝的府第,逼迫工匠们日夜加班赶造;郑端午累过了力,又受了风寒,挣扎着一条骨瘦如柴的病身子,也得白班夜班都出工。殷汝耕自称笃信佛教,在后院又加造一座佛堂,点名叫郑端午掌作。立架那天,殷汝耕怕柁檩走了尺寸,传令郑端午上房。郑端午身子虚弱,头昏眼花,手脚颤软,刚上房就从高高的大柁上摔下来;摔得大口吐血,跌断了右腿。一块门板抬回家,只剩下小半口气息,半年下不了炕。眼下虽已死里逃生,却再也拉不动大锯,抡不动斧头,握不住锛凿,掌不住墨斗了。他便拿了一把瓜铲,在村外河边,栽种了一亩三分瓜田,日夜住在小小的瓜棚里。
  儿子郑整儿和儿媳荷妞,接下了他的锛、凿、斧、锯、墨斗、罗盘。可是,他们的手艺粗糙,郑端午看不上眼,住到瓜棚去,也是为了眼不见心净。
  郑整儿和荷妞,都比周檎大一岁,他们是童年的亲密伙伴。
  这小两口,是一对有趣人物。
  郑整儿像何满子这般大的那一年,一天正光着屁股在门口骑狗玩,他爹郑端午挑了一副挑筐,从外村回来;郑整儿打着狗迎上前去,挑筐里忽然传出哇哇的哭声,吓得他从狗背上滚了下来。他定睛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小胖丫头坐在挑筐里,红通通圆脸,粗眉大眼,蒜头鼻子,四方大嘴,梳着两只小抓髻,几片荷叶遮掩着身体。郑整儿眨巴眨巴小眼睛,问道:\'爹,哪儿捡来的这个胖丫头儿?\'郑端午得意地笑道:\'给你娶来的媳妇,叫荷妞。\'郑整儿吐了吐舌头,跟荷妞扮了个鬼脸儿;荷妞噗哧乐了,脸上还挂着好几颗大泪珠儿。 
  荷妞到婆家,头一顿就一口气吃下三个大贴饼子,老木匠又把半大海碗菜粥倒给她,也吃得溜干二净,不必刷碗。整儿娘直皱眉头,埋怨老伴儿说:\'三口人还常断顿儿,又添了这个没梁的小水筲儿,等揭不开锅,孩子大人喝西北风去。\'老木匠嗬嗬笑道:\'你的见识三寸远。这个丫头五大三粗,满脸福相,将来给我生下孙儿,保管是个高我一等的好木匠。\'
  老木匠郑端午果然好眼力,荷妞十岁就敢给他打下手;拉起大锯,不但有板有眼,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是,婆婆教她针线女红,却比赶牛上树还难,十根手指笨得就像鼓棰子;婆婆见她不堪造就,也就随她野生野长,不再跟她操心费力了。老木匠却不计较,而且逢人便夸,说老天爷赏了他这个儿媳妇,顶两个儿子使唤。 
  这话一点不夸大。荷妞样样压过了郑整儿,吃得比他多,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两小免不了打架。最初一两年,两人打平手;一两年之后,看见荷妞头上肿起一个青包,郑整儿的头上准少不了两个。这几年,郑整儿更怯了阵,只敢动口,不敢动手了。
  爱情,在这儿戏的欢笑与眼泪里,在木匠活的汗水交流中,不知不觉滋长起来。吃饭的时候,荷妞总让郑整儿先吃饱,剩多剩少她再一扫而光。遇到木匠生意清淡,吃喝不够,老木匠将少得可怜的食物平分四份,荷妞便将她那一份推给郑整儿。郑整儿不忍独吞。她说:\'我不饿。你当我平时吃那么多,都火化食了?才不是。我就像那口外的骆驼,肚子里有存项。\'到十八岁,荷妞发育得胸脯丰满,两人的嬉笑打闹就躲避老人了。老人们看在眼里,正盼望儿孙绕膝,就给他们圆了房。
  洞房花烛之夜,荷妞约法三章,笑破了听窗人的肚皮。吹熄了红灯,荷妞躺在炕上,威吓郑整儿说:\'你得依我三件事,不然别碰我。\'郑整儿嬉笑道:\'三百件也依你。头一件?\'荷妞说:\'老言古语,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我可不认这个规矩。\'郑整儿说:\'立这个规矩的人是混账东西,咱俩不听他那一套。二一件呢?\'荷妞说:\'娘上了年纪,眼神不济了,我的手又比脚丫子还笨,往后你得学做针线活儿。\'郑整儿说:\'这太难为人了,我好歹是个男子汉呀!\'荷妞喝道:\'离我远点儿!\'郑整儿连忙说:\'我学,我学。三一件呢?\'荷妞说:\'打明天清早起,不许你再跟大姑娘小媳妇儿贫嘴滑舌。\'郑整儿是个顽皮家伙,姑娘媳妇们最爱跟他逗趣儿,他也喜欢招惹得这些山喜鹊们叽叽喳喳叫。于是,他吭吭哧哧地表示对这个条件有所保留。啪!火烧火燎一大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疼得他唉哟一声叫出来,连说:\'别打,别打!我依你,我依你。\'
  童年,郑整儿和荷妞也常到河滩上打青柴,两个人都喜欢跟周檎搭伴。郑整儿淘气,荷妞粗鲁,周檎文秀,三人性格不同,也就免不了闹个狗龇牙儿。
  郑整儿常常嬉皮笑脸地戏弄周檎,荷妞却站在周檎那一边;每当周檎被逗得眼泪围着眼圈转的时候,荷妞便挥拳上阵,把郑整儿打跑。荷妞力气大,手脚快,青柴打得多;周檎力气小,手脚慢,青柴打得少,荷妞便把自己打得的青柴分给周檎两大抱。
  他们过家家,也玩拜花堂。郑整儿喜欢当娶亲的吹鼓手,拜天地时的喜令官,入洞房时的大全福人,却让周檎跟荷妞扮演新郎和新娘。 
  \'那怎么行呢?\'周檎红着脸说,\'荷妞本来是你的媳妇儿,你该跟她拜花堂。\'
  \'过家家,又不是真的。\'郑整儿一心要扮演他称心的角色,非常大方,\'等长大了,你想娶她,归你也行。\'
  \'我不当他的媳妇儿!\'荷妞也要挑肥拣瘦,\'檎哥儿长得比我好看,力气也比我小,得给我当媳妇儿。\'
  \'对,对!\'郑整儿拍着巴掌笑倒在地上。他觉得,这么一颠倒,拜花堂的游戏更好玩了。
  \'我不干!\'周檎认为他俩合伙捉弄他,\'媳妇儿都是女的,没有男的。\'
  \'不!\'荷妞咬定说,\'长得好看的,力气小的,才是媳妇。\'
  周檎不玩了,想走;但是郑整儿拧住他的胳臂,荷妞握起了拳头,周檎只得忍辱屈从。
  于是,荷妞给周檎打扮起来。她脱下自己的小花褂儿,给周檎穿上,又扒下周檎的小白褂儿,穿在自个儿身上;周檎穿她的小花褂儿飘飘荡荡,她穿周檎的小白褂儿紧紧绷绷。然后,她自编一个柳圈戴在头上;又给周檎耳丫上夹了两朵野花,还捻碎了几朵凤仙花,用花汁给周檎搽红胭脂,头上再扣一张荷叶,就算打扮齐整了。周檎挣扎着,反抗着,但是被他们降伏了,哭丧着脸任他们摆布。
  郑整儿搓了一支长长的柳笛,摇头晃脑,呜哇呜哇吹起来,逼着周檎在沙岗上转了几圈,算是坐轿行街。
  然后到达婆家门口,荷妞大摇大摆迎进门去,把周檎按在插着三支艾蒿的土台前跪下。
  郑整儿快活地高叫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相拜,同入洞房!\'
  在一片柳笛呜哇呜哇声中,周檎被荷妞拖进划好的四方块里。郑整儿摘了两张麻叶,托着几颗地梨,分别送给女新郎和男新娘,模仿大全福人,捏着嗓子问道:\'生不生?\'
  \'生!\'荷妞响亮地答道,\'媳妇儿,你也说呀!\'
  \'生……\'周檎呜咽着说。
  郑整儿又拿来两团甜芦根草,当做长寿面,请荷妞和周檎吃。
  按照规矩,本来可以收场了;郑整儿偏又想出个鬼点子,还要让小两口说悄悄话儿,他在外面听窗。
  \'你愿意当我媳妇吗?\'荷妞假装在周檎耳边打喳喳。
  \'我愿……不愿意!\'周檎忍无可忍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荷妞大怒。
  \'牛不喝水强按头,\'周檎含着眼泪儿说,\'强扭的瓜不甜。\'
  荷妞哈哈大笑,说:\'不愿意也晚啦!你跟我拜了花堂,生米做成熟饭了。\'
  后来,周檎逃避他们,跟望日莲做伴了,也玩拜花堂;荷妞不答应,找茬儿跟望日莲打架,说望日莲抢走了她的媳妇儿。郑整儿还吓唬周檎说:\'你跟望日莲拜花堂,二和尚知道了要打折你的腿;还是当荷妞的媳妇儿吧,我心甘情愿让你们入洞房。\'
  不过,他们一天天大起来,郑整儿也不那么大方了。周檎上了潞河中学,放假回家,来看他俩,荷妞一跟周檎亲热,郑整儿就像搬倒了醋缸。他俩成亲那一天,周檎正赶上期末大考,第二天才赶回来,荷妞笑道:\'媳妇儿,你来晚了一步,我娶了别人了。\'周檎打趣地说:\'整儿哥言而无信,他说过心甘情愿把咱俩配成夫妻的。\'郑整儿嬉笑着说:\'你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哥哥我替你把这颗苦瓜一口吞下去吧!\'
  两人圆房已经三年,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整儿娘盼孙子盼得中了邪;东庙烧香,西庙拜佛,长途跋涉,叩头朝山,祈祷苍天慈悲为怀,不要让郑家断了香烟。但是,荷妞照旧月月开花不结果;她万分难过,觉得对不起公婆的养育之恩,常常暗自哭泣。郑整儿却不怪她,软言柔语,给她消愁解闷,又教她在饭桌上装呕吐,嚷叫想辣椒酸杏吃,哄骗老婆婆信以为真。老人家真当是儿媳妇有了喜,满街满巷奔告亲朋好友,说她只要抱上孙子,哪怕砸锅卖铁,典尽当光,也要请亲朋好友们吃一顿风风光光的喜酒。老人家没有等到孙子落生,就卧病不起,临咽气,拉着儿媳妇那满是硬茧的大手,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一遍一遍地叮咛:\'闺女,往后你什么也别操劳,只给我照看好孙儿。\'荷妞跪在炕沿下,哭成个泪人儿。
  荷妞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一个偏方,一天两口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光光亮亮,带着一身小孩子的红裤绿袄,来看望一丈青大娘,开口要借何满子用一用,给他们暖窝。何大学问跟郑端午是姑表兄弟,一丈青大娘怎能不答应?不过却笑出了眼泪,骂他俩是一对儿荒唐。
  这是去年的事,何满子已经五岁了。他来到郑家,每天好吃好喝,奉若子孙娘娘驾前的金童,一到晚上,就叫他睡在荷妞的被窝里,荷妞把她那像葫芦一般硕大的乳房,塞进他的嘴里,这叫开怀。然而,偏方也不灵,荷妞依然不见有喜的征兆。两年里,婆婆亡故,公公残废,拉下天圆地方的饥荒,家无隔夜之粮;但是他俩却还像童年时代,嘻嘻哈哈,无忧无虑。而且,干脆收了何满子当干儿,也不想再暖窝了。



* 本站是所有资料仅供教学之用。本站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或由会员上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问题,请及时联系我们。
* 本站所有的数据都是本地下载,不可能出现不能下载,下载不成功时,请一直重试下载,如果一直不成功,可能是本站出了故障,隔个几分种后再次重新下载,详细请参考下载说明!
 会员中心
上传资料 资料求助
 站内搜索

   

 栏目推荐
  中考历届试卷
  高考历届试卷
  初中题库
  高中题库
 相关资料
《蒲柳人家》思维导图(18张)
《蒲柳人家》人物介绍
曾庆升《鳝孔》阅读练习及答案
《蒲柳人家》阅读练习及答案(三)
《蒲柳人家》练习题2
《蒲柳人家》预习稿
《蒲柳人家》预习知识点
《蒲柳人家》知识点归纳
《蒲柳人家》知识点汇编
《蒲柳人家》导学案5
《蒲柳人家》ppt课件(45页)2
《蒲柳人家》ppt课件(38页)2
《蒲柳人家》教案11
《蒲柳人家》检测练习
《蒲柳人家》ppt课件(40页)
《蒲柳人家》中考题(2016山东省泰安卷)
《蒲柳人家》阅读练习及答案(二)
《蒲柳人家》教学反思2
《蒲柳人家》学案4
《蒲柳人家》教案10
《蒲柳人家》ppt课件(45页)
《蒲柳人家》朗读指导
《蒲柳人家》阅读练习及答案
《蒲柳人家》教学设计9
《蒲柳人家》教案8
《蒲柳人家》课堂教学实录
《蒲柳人家》ppt课件(44页)
《蒲柳人家》教案7
三个女人和两件长衫--《蒲柳人家》教学片断ppt课件
《蒲柳人家》教案6
《蒲柳人家》mp3音频朗诵2
《蒲柳人家》mp3音频朗诵1
《蒲柳人家》教学实录
《蒲柳人家》ppt课件(38页)
《蒲柳人家》ppt课件8
《蒲柳人家》高效导学案
《蒲柳人家》课后题及答案
《蒲柳人家》教案5
《蒲柳人家》ppt课件7
《蒲柳人家》学案
《蒲柳人家》导学案
《蒲柳人家》赏析
《蒲柳人家》教学反思(2篇)
《蒲柳人家》的乡土气息
《蒲柳人家》读后感

   版权所有 我爱语文网   浙ICP备05019169号-2   公安备案号 :33038102330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