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市中山外国语学校  朱能成 

              

话剧《雷雨》第二幕中“周朴园和侍萍相见、相识”以及“周朴园与鲁大海父子，侍萍与周萍母子会面”这两场戏曾多次选入不同版本的高中语文教材，其中“相见、相识”这场戏尤为精妙，人们在鉴赏其人物形象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涉及这样一个问题：在侍萍与周朴园相见、相识的全过程中，谁在心理上更为主动？对这个问题能否作出正确的回答，直接影响到人物鉴赏的深度、广度和准确度。

人教版高中语文教学参考书第四册（1995年6月第2版）上说：“周朴园急于了解‘梅家小姐’的情况，步步追问，侍萍面对三十多年前凌辱、坑害自己的周朴园悲愤交加，沉痛地诉说着自己三十多年来的悲惨遭遇。”人教社新版四册教师教学用书（2001年11月第2版）也说“在这一节里，周朴园急于了解‘梅家小姐’的情况，步步追问；侍萍则强压悲愤，欲言又止，沉痛地诉说着自己三十多年的悲惨遭遇。”其他教辅资料或研究文章也大抵如此：在侍萍与周朴园相见、相识的过程中，周朴园主动出击，“步步追问”，侍萍则被动暴露，“欲言又止”，周朴园在心理上更为主动。

我认为，这种看法不符合剧情实际。

我们知道，见面之前，侍萍就已发现周公馆的主人是周朴园；见面之初，周朴园并没有认出鲁侍萍——他根本不可能想到侍萍将会出现，因为他以为侍萍早已死去多年了。在这种特定的情景下，周朴园开始了同鲁侍萍的对话。如果侍萍不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周朴园怎么能认出她来呢？

请看下面这些对白，注意加点部分。

周朴园　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侍萍　哦。——老爷没事了？

如果侍萍不想与周朴园相见并相识，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何必没事找话说？

周朴园　姓鲁。你的口音不象北方人。

鲁侍萍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周朴园　你好象有点无锡口音。

鲁侍萍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侍萍若不愿暴露身份，她完全可以用“是”或“不是”之类的词语回答，不必另加“江苏”，“自小就在无锡长大” 等字眼。

周朴园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侍萍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　哦，三十多年前你在无锡？

鲁侍萍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侍萍本可以只回答没有加点的那些话就足够了，可她为什么要添上那些容易勾起周朴园对往事的回忆的话呢？

周朴园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  ------

周朴园　你知道么？

------  ------

周朴园　哦，很远了，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侍萍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为什么侍萍不顺着周朴园的口气回答“是的，都忘了”从而结束谈话，却偏要强调“也许记得的”，这不是有意挑起话头，让周朴园欲罢不能吗？

至于后文侍萍滔滔不绝地诉说“梅姑娘”的悲惨遭遇，并通过说出纺绸衬衣的件数、标记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的那些台词就更显而易见：侍萍是在极力表明自己的身份。

或许有人要问：侍萍既不图钱，又不图利，为什么要主动暴露自己，白白地给自己增加痛苦和不幸呢？

还是让我们来听听曹禺老先生自己是怎么解释的吧。

“从与繁漪的谈话中，侍萍已经知道，自己最怕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比自已想像的还要坏。她之所以没有马上站起来就走，是因为自己整整受了三十年苦，万万没有想到，阴差阳错，今天又回到了这个家，碰到了这个人。既来了，她想看看这个人的心到底有多黑。”①这说明，侍萍之所以主动暴露身份，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对周朴园的怨恨，她想看看三十年后的周朴园的心是不是还那么黑。

“侍萍在周家曾经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吃得好，穿得也好，又有爱情。以后是一落千丈，过了三十年的痛苦生活。这种初恋当然是不会忘怀的。为什么侍萍在周朴园下来以后不马上走呢？她是想看看，看看她三十年前那么爱的人怎么样了，看看现在的周朴园对她是什么态度。结果是想像中的多情的大少爷，一下子变为现实中面目挣狞的资本家。她完全没有想到周朴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她的幼稚。” ②　

这说明，侍萍之所以主动暴露自己，是因为内心深处对周朴园还残留着那么一点点初恋的爱，因而对周朴园抱有一丝幼稚的幻想，觉得周朴园也许会良心发现，而后自责、悔过，甚至会给她一点精神上的安慰――从某个角度说，她心灵上的累累伤痕需要周朴园的抚慰。

综上所述，因为满腔的怨恨，侍萍不能不主动出击，我们正是从这些主动出击的台词中，看到了侍萍的成熟、坚定和勇敢；又因为怨恨中掺杂着的一丝残存的爱，所以她希望暴露自己，我们正是从她主动暴露的台词中，看到了侍萍的善良、幼稚和幻想。如果我们囿于阶级的偏见，固有的结论或者别的一些条条框框，不实事求是地作全面、深入、细致地分析，我们就可能武断地认为是周朴园的“步步追问”迫使“欲言又止”的侍萍暴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从而给她带来更多更大的痛苦和不幸。这种理解固然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周朴园冷酷、虚伪及其家庭罪恶的认识，但却不符合剧情实际，使我看不到一个真实的、立体化的的侍萍。

注释：

（1）原载《人民戏剧》1979年第3期，转引自人教社新版高中语文第四册教师教学用书（2001年11月第2版）第119页。

（2）原载夏竹《曹禺与语文教师谈〈雷雨〉》，转引自人教社新版高中语文第四册教师教学用书（2001年11月第2版）第121页。